精巧的民谣配器方式,干净地将一朵云的歌声再次呈现在公众面前。一朵云组合第二张专辑依旧延续着民谣的主线,他们共做了八首歌曲,分别是五首汉语歌曲,三首彝语歌曲。能够充分展示他们的彝汉双语驾驭能力,同样也能照顾到两个语种的听众群,当然这两个不同语种阵营里的听众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而是有明显的重合。
从歌词上去略加分析,不难看出“我—你”的流行歌曲叙述模式,如此表达可以直接抵达听众,充分调动他们共鸣感,简洁明了,是普遍的流行音乐创作策略。一朵云这张专辑中
“我是你/南高原上遗落的声音/我是你/原野上牧人的呼唤”
——《你从我的天空划过》
“如果你也曾爱着呀/如果你也曾梦见了/请你一定呀永远地/永远地放她在心上”
——《莎莉娅》
“你来过大理/而我也在这里/我们彼此温暖过洱海边的冬天/如今你在哪/留我在这里/夜夜等待月光落下的忧伤”
——《在大理》
“尽管我知道那些青春已不再回来/虽然已经不能爱你/我也知道总有个人替我去疼你和忧愁”
——《阿依阿支》
“当我踏上故乡的牧场/是否还能听到你的牧歌/当我踏上归乡的路上/是否还能遇见你的美丽”
——《故乡人》
“ꆏꃬꍸꉻꑭꇮꌠꎭ,ꆏꌺꍸꇢꇑꉈꌠꎭ,ꆏꋍꑍꀿꎹꑬꃶꈜꂿꍬ,ꆏꊰꑋꀿꉂꇬꇉꑓꁴꊰ”
——《ꀉꑳꑵꉙ阿依谣》
“ꅽꀉꄉꈍꄮꇯꆐꅽꏯꋋꈨꄡꈩ/ꀃꑍꋍꄮꆎꆹꃄꎧꑱꀐ”
——《ꄂꑄꆀꌺ出走的彝人》
以上七首歌曲的歌词里就直接出现了创作者/演唱者要诉说的对象“你”,直接呈现了“我与你”这对具有演唱者与听众符号的关系。专辑中的《ꀉꑳꑵꉙ彝族儿歌》虽然没有直接呈现出上述“我—你”那对关系,但是其歌词“ꎔꀕꃅꄉꁱꂷꌷ,ꀌꀠꆞꐛꈚꅉꉜꁧꂯ;ꎔꀕꃅꌧꇖꌷ,ꁮꏂꀍꄟꅑꅉꉜꁧꂯ。”中也不难想见,创作者秉承普遍流行音乐创作手法——“我对你说”程式。如此写法的杀伤力即是致命的,直抵接受者的心脉,直接打开受众接受信息的阀门,让音符在受众头脑中勾勒在场的图景,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悉数苏醒,受众官能的愉悦感受纷至沓来。通俗来讲就是“走心”,它足以让听众切身体验到某种快感。当然,此处谨指音乐带来的快感,没有别的意思。
一朵云的音乐里不乏对乡土的眷恋,第一张专辑《云之南》里我们就感受到了浓浓的乡情。现在第二张《你从我的天空划过》,他们也同样发挥着此番淳朴的特质,它是有温度的接续,不是简单的重复过去。再说了,故乡、母亲、童年此类主题是能用一两首歌曲就能写尽的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专辑中的歌曲《你从我的天空划过》《故乡人》《在大理》都从不同维度描写了故乡的人和事。
如何不露声色地将一些古老的传统音乐用在自己写的歌曲中,将原创的现代音乐激活,是现代音乐人应该花费力气去思考或者把握的。《你从我的天空划过》以简易的指弹吉他和弦与口弦的声引入,加上人声吟颂,衬托出空远无尽之感,仿佛我们会随着美妙的乐音走进南高原。当歌曲进行到A结束时,一段悠远的葫芦丝又带进彝语诵经,是彝族神职人员毕摩的祝咒,给人以一种神秘的招引,展现了宗教唱诗在现代音乐中的巧妙用法。宗教唱诗词在流行歌曲中,多了显得太过宗教、教条;少了又会陷入一种游离感,怎么听怎么不搭,生硬。
乡愁是一只飞鸟的时候,爱情是一只飞鸟的时候,梦想和愿望也是只飞鸟的时候,它是否会飞过仰望的双眸,即使就是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我们渴望自由和忠贞,我们渴望所有淳朴的事或者物都能掠过天空,看见它的逍遥自在。一辈子太长,我会想念得太久;一瞬间太短,我会难免唏嘘哀叹。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我看见了你,你刚好划过我的天空,不要回声,不要呼唤,就是刚好遇见。正如歌中所吟:
“你从我的/天空划过/飞越一条叫/金沙江的河流/五分钟或者说/一瞬间/不留痕迹//云从南高原的天空划过/不隔山 不隔水/五十年/或者说/一辈子/带走一切/我是你/南高原上遗落的声音/我是你/原野上牧人的呼唤/一千次或者说/无数次/没有回响//”《你从我的天空划过》
人世间情感的行走也如肉身的行走,当我们从怅惘中行将暮色里,遥远的风吹来,打在柔软的思念上,告诉我,等待或是守候已然有些日子。“走过四方街我又想起你/那个遥远的午后和那一年/如今破碎的梦想和你在一起的冲动/就像那些已离逝的风”(《在大理》)。漂泊不定啊,歌曲行进的步调犹如牵拽着时光流逝、顺流而下、不肯回头。当初,“你来过大理/而我也在这里/我们彼此温暖过洱海边的冬天”(《在大理》)。相逢也是如此短暂,邂逅亦是如此匆忙,人生无常啊人生无常。也许,闭目间听众在优美的旋律里,看见了自己寻觅的或是悄悄藏于心的深处的一个名字会不自觉地浮现。有些事说不出来,拧得太紧;有些爱开不了口,锥心难免。“如今你在哪/留我在这里/夜夜等待月光落下的忧伤”(《在大理》)。
云起云落,世间万物的生长都逃不过时间的阀限,命定的终归随着运命的安排尘埃落定,如山挺立,如水顺流。心中所割舍不下的,还留有一些遗憾的,在某一个蝉鸣喧嚣的午后,在某个寂静满月的深夜,不知何起,又在心头不停的翻腾。“阿依阿支”是个传说的美女,命途多舛,而在一朵云的《阿依阿支》里大致是个恋人,相爱,又分离,青春匆忙间不可避免的遗憾。“虽然已经不能爱你/我也知道总有个人替我去疼你和忧愁”(《阿依阿支》)。欣然/无奈放手都是一种自我放逐,歌者是传记式的自我经验描写也好,听来的故事佳话也罢,故事动人,且略有些虐心,是好是坏许多人的青春里总有过那么一两个说不出的名字。最后就剩下些疑问,“你的心中是否也曾把我深藏”(《阿依阿支》)聊以慰藉,答案其实你也知道,只是总会不自觉地将它虚拟成未定的将其悬置而已。
我们可以看到,约里在流行音乐歌词创作上的手法已然十分娴熟。汉语流行音乐作词,通常会有B段歌词复制A段歌词,再从B段中换去一些词汇,与A段区分开来,整段立意上是A段平行的类比或者做一些升华,从而使得整首歌曲都简洁易记,同时也不失丰富性。
值得注意的是,专辑里《莎莉娅》这首歌曲,是写给异域女子的音乐。无疑在诸多最终“相忘于江湖”的恋情构拟中,传达给听众一种别样的景观。因为彝族歌手写的歌中出现了一些我们陌生的名字,这个女子金发碧眼吗?她不是汉族,不是藏族,那她是维族、哈萨克族,还是蒙古族?我/歌者执念的难道是异国的女子?你/对象的陌生化留了足够多的空间让听众去想象和填充。或是说倾诉对象是谁本身也不太重要,作为一首歌曲,一首流行歌曲,它一旦生成,可能就在不同的层面和场域里消磨掉了其自身原初指向的主人翁。它内部表达的情感却是保鲜的,搭建你我内心情感关系的核心生命力不会轻易衰竭、塌碎。“莎莉娅”三个字的引入当然是对彝族音乐写作主题的一种拓宽,创作者的视域一打开,至少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如果说《你从我的天空划过》《在大理》《阿依阿支》《莎莉娅》都是写的男男女女若即若离的情恋,那么一朵云的《故乡人》《出走的彝人》《阿依谣》《彝族儿歌》则是对本民族社会生态的关照。《故乡人》中“我”身份的纠葛也是显而易见的,“我”即是“远去了故乡的人”,也是召唤之人,“我想唱给你听/回来吧远方的人/不要再流浪”。“我”是在漂泊中的自省之人吗?“我”是故乡的异乡人,还是异乡的故乡人?身份的游移,身份的尴尬,无不表现出现代人不可抗拒的地缘性多重身份的冲突与自我融洽尝试。焦虑如何解除?归家即是解药吗?显然,我们把它说成一针镇痛剂比较妥帖。《故乡人》唱到“当我踏上故乡的牧场/是否还能听到你的牧歌/当我踏上归乡的路上/是否还能遇见你的美丽”,我们就该知道忧虑依然存在,我们依旧无处安放。接着《出走的彝人》用布鲁斯摇滚Blues Rock的力度单刀直入,针砭时弊,活灵活现地刻画出了当下彝族社会中一部分人的真实写照——纸醉金迷、浑浑噩噩、爱慕虚荣、不思进取,还嫉妒自私、盲目自大,表面华贵实则内心空虚的状态。《出走的彝人》在提醒沉睡的人们,“ꃰꊿꋌꑵꆹꀋꌦꀋꆅꆏ/ꑡꑌꊿꊌꂿꑡꑌꊿꊌꋠꀐ/ꃰꊿꋌꑵꆹꇫꃅꆏꇬꐙ/ꇫꋠꆏꇬꌐꑡꎹꆏꑡꊌ”;在质问虚妄而颓败的人们,“ꅽꇷꆏꋟꀕꅽꇷꆏꋟꀕ”。生活充满挑战与诱惑,但有几个人真的会克制自己的欲望,保证不偏不倚地走完一生呢?知道疼痛就该学会痛定思痛,寻找出口,找到出口。
《阿依谣》是一首思念父亲的歌曲,骏马、烟斗都是标志性的父亲象征,刚毅和睿智的父亲形象随歌浮现。我们都知道,彝族人很少面对面对自己的父亲表达爱,父子之间实际上是一种沉默的爱。彝族歌曲中写父亲的歌曲确实远远少于母亲,但这并不意味着创作者有在刻意厚此薄彼,它只是表达方式异殊而呈现出数量上的差异罢了。在很多社会文化中,一个父亲缺席的家庭对孩子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特别是在传统的农耕文明社会中会更加凸显。歌曲《阿依谣》中主人翁对父亲的那份爱是如此真挚,对那份爱的渴望是浓烈。“ꆏꃬꍸꉻꑭꇮꌠꎭ,ꆏꌺꍸꇢꇑꉈꌠꎭ,ꆏꋍꑍꀿꎹꑬꃶꈝꃀꍬ/ꆏꊰꑋꀿꉂꇬꇉꑓꁴꊰ”。彝族谚语讲“ꀿꄜꆏꀿꉂ,ꃀꄜꆏꃀꉂ”,《阿依谣》最后唱的“ꀉꑳꀿꄜꑲꆏ,ꀉꑳꆏꃀꄜꑲꆏ”即是这句传统格言谚语的变式运用。妇孺皆知的格言谚语,传递人尽皆知的人生哲理,使得听众很容易自觉照应捕捉到自我内心情感的相似点。
彝族的原创儿童文学着实不多,当然关于儿童的原创歌曲也同样稀少,就算民间流传的童谣实际上也不算太多。上文讲到彝族歌曲写父亲的少,讲到儿歌就是真的屈指可数了。可儿童也是一个合理建制的社会中不可缺少的一员,彝族歌曲怎么能少了儿童歌呢?我们建造了一个庞大的成人音乐王国,却有失对儿童歌曲的创造,这怎么说也有些遗憾。当然,就像很多人指责彝族的传统社会是一个重男轻女的社会,然而彝文经典中恰恰是关于女性的文本最多,可见评价的维度角度不同,我们能看到的东西自然也会相去甚远。宏观考量,儿童歌曲方向的创作可能会是,彝族歌曲创作者未来五年、十年中最值得去突破和创造的机遇。一朵云这张专辑里,略带雷鬼Reggae感的《彝族儿歌》俏皮幽默的词句让人印象深刻,描写的人物个个都那么灵动、有味,妙趣横生。这当然也是一朵云本专辑中,特别值得让人称赞的一点。
最后要说的是,一朵云这张专辑的设计是丽江摄影师石头。每首歌MV中的歌词也用手写的方式,同样出自石头之手。从这些细节体现出,一朵云在用心做他们挚爱的音乐。可能资金依旧短缺,各种困难依旧存在,但是他们始终保持一颗赤忱的心在奋斗着。梦想开始的时候可能真没有那么伟大,它甚至很直接的就是为了各自一个小小的梦想。但是那又怎样呢?不用过早背负为谁而歌,为谁代言,为集体抒情之类的宏大叙事负累,自由表达实在的情感,又何尝不可呢?当我们谈起梦想,或是被问起梦想的时候,我希望是发自内心的声音,因为我对自己追寻的充满自信。总而言之,一朵云的音乐在不断成熟,他们关注的东西也在变得更加多元,跨文明、跨语际的书写范式正在稳步建构。音乐表现风格也呈现出更加丰富的趋势。嘈杂纷乱的天空下,我们需要更多干净的声音;雾霾压顶的大地上,我们渴望更加纯粹宁静的白云。嗨,朋友,遇见一朵云,倾听和诉说自然,爱恋和忧愁自然。
文/马海五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