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id Darling 与布农乐音相遇 (by 江冠明)
那天开车,从电台传来男性低沈嗓音:「当我接到通告......踏入雾鹿部落,离开台北不到三百公里,有这么美的音乐......」,谈话的背景音乐是布农族传统歌声和美国音乐家 David Darling 的大提琴声,当时心里纳闷,蔡振南怎么会来打广告,仔细听过,发现是【雾鹿高八度】与【亲爱的,那天我的大提琴沉默了!】两部纪录片的制片经理黑龙的声音,粗粗黑黑的他,以低沈的嗓音发出感性诉求。
黑龙认识许多原住民朋友,但是他不太清楚什么是布农族的音乐,也不了解 David Darling 和现代音乐,他不曾到过雾鹿,因为这两支纪录片的关系,才有机会进出雾鹿拍片数次,每次长达一周或十天,也许是在拍片现场反复地听,慢慢听出味道出来,他才说出融入心灵的感言。
收音机传来悠扬的提琴声,与雾鹿人高亢的歌声交错着,时而低回时而飞扬,高山空谷的回音在心灵中飘荡。
无音阶 和声像在走山路
思绪顿入回忆中,五年前,玖玖文化公司来电说,美国大提琴家 David Darling 与挪威钢琴家 Ketil Bjψrnstad 等一行人来台东度假,顺便想认识原住民的音乐。碰巧,我担任童谣种子教师培训计划的执行助理,需要去雾鹿视察,于是带领一群人前往。
胡金娘是雾鹿国小的教师,负责童谣、编织与母语教学,个子小小的老师,却肩负布农族童谣教学重担,经常往返各种研习场合。台东距离雾鹿六十多公里,胡金娘老师经常来回飞奔飚车,她说「山路上一个轮子二十公里而已,才四个轮子(指时速八十公里)。」她大概是花东纵谷开车最快的阿嬷。
布农族由于住在高山,发展出一种类似瀑布、蜜蜂、流水般和声技巧,它的形式风格不同于一般西方音乐的和声技巧。布农人没有记谱也没有音阶的概念,完全凭听觉直觉去感应伙伴的声高,一高一低地呼应。如果将西方和声音乐,像钢琴键盘比喻成楼梯阶式的组合,西方歌曲是依准确高度地上下爬楼梯;那么布农族和声是走山路式自然曲度的组合,他们沿着山峦的自然起伏上上下下。
令人赞叹的是,布农族音乐彷佛一群高矮不同的人,一起走在山路上,虽然脚步长短不一,却能维持队伍前进的速度与整齐,他们可以自由地跨越各种山岳和河谷的坡度。一九四三年黑泽隆朝在国际民族音乐学会上,发表布农族和声音乐报告,震惊全世界,巴黎也典藏当年的布农人音乐。
关于雾鹿音乐的理论,胡金娘说:「我们歌声像溪流,碰到石头发出高高低低声音,有时候分开,有时候融合在一起,自自然然地流来流去。」当她在教小孩哼唱时,她会说:「跟着斜斜的音走!」奇怪的是,小孩们就会自然地找到和声的音阶。
受感动 David 连声说赞
这一天,我与 David Darling 等人,听着布农族小孩有如溪流滚来滚去的歌声,旋律中感觉彷佛是水流在溪谷岩石间高高低低流转。中间休息时,我请坐在台前的 David 和 Ketil Bjψrnstad 跟着孩子们唱,结果不到几个小节,两个人歌声就走音跟丢了,孩子们当场伸手指着两个人,哄堂天真开怀哈哈大笑,两个音乐大师不以为意地跟着哈哈大笑,随行的音乐家们也跟着默默地笑起来。
听完布农族音乐后,David 一声声赞叹,称赞是「The voice comes from the earth!」,来自挪威的音乐家也纷纷上前拥抱歌唱者,比手画脚示意,有的不断地用双手食指拇指合并成心形,从自己的胸口往前推,表示敬爱与赞佩。我看见 Ketil 和 David 眼神中,充满感动的光泽。
在机场离别时,David 表达他怀抱着学习态度,希望在尊重原住民意愿的前提下,与布农音乐有合作机会,同时请我帮忙担任译者,与雾鹿人沟通。这些每个乐手一一对我表示感谢,甚至拥抱我,再三谢谢说:「It\'s wonderful,能够认识这么好、这么美丽的歌声!这是我一生最难忘的歌声!」
难记谱 听来像现代音乐
让 David 和 Ketil 进入雾鹿遇见布农族,其实是玖玖文化监制符昌荣、制片经理黑龙和我从一九九七年开始构思的策划。我们想寻找了解与尊重原住民的外国音乐家,因为只有他们才会以珍惜与肯定,来看待这份可贵的文化资产。
此后,符昌荣与玖玖文化制作人王曙芳开始联系寻找经费,筹备工作进行两年,期间我陪同王曙芳、符昌荣往返雾鹿数十趟,与部落联系沟通协调,争取布音团与胡金娘老师的认同与支持,终于敲定双方合作录制「Mihumisag祝福你」CD及拍摄纪录片。
监制符昌荣构思每张CD赞助雾鹿五十元,以帮助雾鹿维系传统音乐,我则希望建立出具有布农风格的台湾维也纳儿童合唱团组织,理想是促成一百个布农人与一百支大中小提琴,在中央山脉的山谷中录制CD。因为,我深信布农族的和声美学是独立于西方音乐美学之上,因为自然曲度滑音升降唱腔是世界文化资产,这也是让 David 和 Ketil 感动震撼的地方。
David 曾说:「第一次听到 Pasibut-but,非常震撼,听起来很接近 Gyorgy Legeti 或 Luciano rio 的现代音乐,繁复和声是以半音阶、微音阶缓缓爬升,这是无法记谱也是交响乐团无法演奏的事。」如果以数学的微分方程式来记录布农族音乐,大概要耗尽十个音乐博士的研究才能完成,但是那时候也没有人会唱,连布农人在现代教育下也可能丧失那种传唱的天赋。
大提琴 贴近布农的声音
「Mihumisag 祝福你」在去年四月的录音期间,David 再度来台,准备录音事宜。David 为配合族人作息,每天早晨七点钟赶到现场录音,现场的虫鸣鸟叫也跟着齐唱,这成了自然音阶的一部份。录音期间恰逢雾鹿打耳祭,David 穿上胡金娘老师准备的布农族服饰,一起参加庆典。
录音结束后,David 已经和部落居民打成一片,他甚至让雾鹿小学生拉他的大提琴,他的随和和亲切,可以随时用大提琴和小孩们歌声玩在一起,甚至轻松地即兴带动唱,孩子的活泼经常让他开怀地笑起来。
最令人感动,也是台湾音乐史重要纪事,最后的欢送会上,族人拿了一张椅子让 David 坐下拉琴,族人围着他唱起「Pasibut-but」(俗称八部合音)。在布农族中,除了同部落族人一起唱,很少邀其它族人一起合唱,但是 David 却能被邀请坐在里面。
录音完,又经过一年的后制过程,制作三年的CD终于完成上市。资深音乐人雷光夏说:「这是原住民音乐第一次与现代音乐的接触。大提琴跟人声比较接近,因此可以贴近布农族的声音,戴维可以很前卫地表现,但是他却收敛地迂回在布农族歌声的空隙。」
未失真 仍然保留艺术性
从事原住民音乐运动、也曾是飞鱼云豹成员的陈明仁说:「传统歌谣如何与现代音乐对话?飞鱼云豹出版的系列,企图保存原味,在编曲技巧上,减少最低的破坏。然而,面对历史文化的使命,原住民歌谣是应该走向艺术化,还是文化呢?如果弄得很美却失真,如何面对歌谣文化传承?以运动的角度来看,应该将歌谣融入生活,这才是挑战」。
陈明仁进一步解释:「魔岩制作的郭英南歌谣,企图融入现代流行曲风,却形成不和谐的现象,因为它是艺术品却被活生生的商业化。当我们面对传统歌谣的创新,应注意是否过度包装?或者弄巧成拙,我们一直非常小心,戴维与雾鹿合作让我感到震撼。」
从不为人跨刀说项的著名作曲家李泰祥说:「戴维以极简主义的形式,跟着布农族音域和结构走,含蓄的表现,不太自我夸张。由于一开始即抱持对布农族音乐尊重的角度,对布农音乐,我认为即使采用简约还是不好做,然而这片CD不仅保留了戴维的调性和个性,还融入布农族的音域中,他没有太多修饰,在后段录音有迭音,从技术面看,戴维完全融入布农音乐里面。其实,戴维可以做得很讨好,像世界音乐,但戴维放弃这么做,这次碰撞非常的真诚而可贵,那个剎那非常灿烂,下一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