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代已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刘以鬯
一开始,只是舞台上最普通的一对生和旦。
粉白的脸,浓彩夸张地勾勒出突出的五官艳丽的面容。
且听那广东大戏的锣鼓敲起来:拨动“边造”,“铮铮”几下;慢拍云板,铿锵峥嵘;咿呀的二胡声声思念,音乐把情绪酝酿到饱满。
这才袅袅娜娜走出那凤眼女子,凤冠霞帔,红颜如花。一个亮相,唱道:“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亡国的夜晚是帝女花的洞房花烛,她只忧虑着,把心事相问,怕身前这历经磨难心上的人,不肯与她弃家殉国同临泉壤。
然后她的驸马知道告诉她,夫妻们泉台上再建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
因为深情,它不同于任何一部戏剧。
这是最喜欢的一出粤剧,《帝女花》。
而面前这张稍有折角的照片,岁月日久,已经翻黄:做花旦的这一个,小小瓜子脸,烫发,头发全部挽在后面,分明是初登台时跟在师傅薛觉先后面的那个哑口梅香。头微微枕在旁边那人肩上,我见犹怜。浅浅笑着,一脸的伶俐,眼波是活泛的,却并不显风情,所谓的正大仙容。
而另一个,瘦削的脸,颧骨突出。穿西服倒真有种玉树临风的感觉,却还是瘦,穿旗袍就真的像一个平常广东人所谓的“师奶”。可是,怎么说呢,一旦油彩涂上来,冠冕穿起来,她便变了那倜傥潇洒的少年郎,那历险经难牵挂着小玉妻的李公子,那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的明朝驸马。
就是这两个人,这两张面孔,缔造了香港舞台上的任白传奇。
——戏梦人生。
任和白,指的是任剑辉和白雪仙。
同样的出身粤剧世家,一是花衫一是小生,相识在虎度门中。桃李春风一相逢,便是48年的相依相随。
从1937年澳门的新声剧团结缘,一个正印小生,一个二帮花旦,演出那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到1956年,组建“仙凤鸣”,一生一旦,把离合悲欢翻演.
《紫钗记》中李益因拾得紫钗与霍小玉结下情缘,纵使分离亦痴情不改将爱妻唤回俗世中;《蝶影红梨记》的才子赵汝洲与名妓谢素秋隔门倾诉情定一生。而《帝女花》及《李后主》更把爱情升华至家国情怀。
再加上唐涤生,梁醒波,靓次伯,仙凤鸣自此把香港的粤剧事业推至顶峰。
即使不是粤剧迷,港人也莫有不知任白其人,任剑辉白雪仙,足以成为一个香港文化的象征。
而最可称道的,还是任白情。
娱乐圈组合无数,但合久必分差不多成定律,只有任白由“仙凤鸣”时代至72年参加“六一八”水灾义唱,皆是“出必一双,入必一对”。舞台上任姐是“戏迷情人”,与仙姐演尽痴男怨女的故事,下犹如姐妹共同生活,如影随影。
直到1989年11月29日凌晨3点50分,因肺癌恶化,任剑辉于跑马地逸庐寓所,与世长辞,享年七十七岁。
小说里写,人最悲痛时,只觉得身体某一部分业已死亡。仙姐的悲伤,怕不止于此,是以会在挽联上书“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如能代替你,我愿死一百次”。
任白自此,缺一成憾。
而她去后这多年,她只一径做着更多的事。
彼时是陪着搭档金盆洗手,这一刻,那一个人已经驾鹤西去,粤剧界多方邀请她重出江湖,但她一一回绝,她只平淡地回答:“没有任剑辉,舞台没有颜色”。
1956年,她初担正印,组织“仙凤鸣”,票房惨淡。已是当红小生的任姐不发一语,陪她一力苦撑,直到“紫钗记”大收旺场,“仙凤鸣”方成为班中之霸。
而此时,是回报知己的时候。
帝女花已是绝响,长平和世显都殉了大明朝,这长平只是世显一人的长平,好比世显也是长平一人的驸马,白雪仙也守着一个任剑辉,是一生的忠贞。
她只为她做更多实际的事:
——为纪念已故好友,白雪仙成立“任白慈善基金”,于1990年重映两人告别作《李后主》,疯魔万千戏迷。
——1996年白雪仙获香港演艺学院颁授荣誉院士,又捐款于香港大学兴建工程大楼,并亲笔提写“任白楼”三字悬于外墙,成为一时佳话。
而今年,第二十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大会将终身成就奖颁给了终身对粤剧鞠躬尽瘁的任白中的白——“花旦王”白雪仙。
仙姐致答谢辞时款款细表:“世事是很奇妙的,我今日领奖一半为自己,另一半是为另一个人,得到这个不迟又不早的终身成就奖,成就了另一个人的成就。”
——“琴诗酒友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
所有台前的“生旦”,都只是幻影,临水照花,难以永恒。
而幕后任白,却终成为经典一双。
——“愿作双鹣鲽,情深永无懈”,说的是任白。
——“一夕恩深记紫钗,赤绳长系足,那得再图赖?”说的何尝不是任白。
——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这一生,是知音,是伴侣。
——伯牙、子期和琴。
互相推崇,视对方为理想人格,一生追随的目标;把对方当作另一个自己,在彼此的凝视和厮守中求得灵魂的完满。共同面对,互相扶持,在艺术上、性情上志同道合,生活里相伴相依。
这本身,就已超越普通意义上的姐妹深情,男欢女爱。
它包含着比同金坚的姐妹情谊,共进共退的兄弟情分,有贫贱夫妻的相濡以沫,也有江湖儿女的铁肩道义,有疼惜之意,也有感恩之心。
这伴侣二字,实是最高境界。
任白的故事,能如此叫人怀想,或许就是因为这样。
岁月黯淡往事,死亡使人分离。
最辉煌的任白,是在六十年代。
而那种牵绵缠绕的不解情愫,也深深地刻上了六十年代的烙印。
六十年代的香港,浮华荼靡的城市与古典的情谊相得益彰,盛世的记忆,寂寞苍凉浅淡。
六十年代的香港,生活总是围绕着情感优雅而缓慢地流转。是以那时的感情,可以这么真挚淳朴坚定。
老好60年代,一毛钱的轮渡,卡萨布兰卡情调的吊扇在冰室中悬转,日子在白兰花的香气里慢慢度送。
中环银行区、维多利亚湾、石板路同着茶餐厅。
浅水湾的风,红艳艳的影树一蓬蓬地开,阿飞正传的时代。
七个寂寞日子,在钢琴声中悄悄逝去;银相框里发黄的照片,教今人看见,只当是故意拿到摄影室里作的时新怀旧处理。
那样的时代,适合唱一出戏爱一个人,过一生。
那样的时代,方有底气说“爱一个人,我便永远都不会变”。
“六代繁华三日散,一杯心血字七行”。
正是那样的时代,叫我们记住了任与白。
故时光,老情怀,人不如旧,誓约常在
这之后再没有听过这样回肠荡气的故事。
或许是时代变了,也或许是人变了,总之,再不见如此深情。
时光如河,这些涉水而过的男女,注定要被带走所有的体温。
一个已随波逐浪而去,另一个就痴立水中,上不得岸,因为,这河里有对方的体温。
离开这河,就离开了这份体温。
正是: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