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和战士都没把高幸当做朋克,一边是觉得“地下婴儿”简单上口,像“ 花儿”和“新裤子”一样好听,一边则嫌他优柔寡断,缺乏攻击性。夹在社会的缝隙里,这个主唱眼看就成大龄青年了,却还在舞台上得着忧郁症,他很清楚— ——没人在乎他的敏感、恼恨和理想。
但《觉醒》仍然是“北京新声”这个潮流中最有力度的一张专辑,它团结了一代人的厌倦而不是愤怒,它点燃了一代人的迷惘而不是快感,它埋葬了一代人的诗和日记而不是美学……如果这一代人真的存在,那么他们就真的拥有连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的脆弱。和低音轰鸣的美式朋克相映成趣的,是无处不在的“挫折”、“孤独”、“沮丧”,是“每次来都玩不高兴”,而血性使“觉醒”中的失败感摆脱了自闭,“地下婴儿”也决不像校园民谣那样苍白,他们至少愿意承认和表达。
专辑中最有意思的两首,恰恰是不够冲动的“束缚”和“一条腿跳舞”,前者在唱与说之间张开了诚实的嘴巴,后者用八十年代初的曲调袒露了纯洁的心。 “地下婴儿”正是因为有了美德和多愁善感,才被朋克战友们怀疑,也才形成了浊而重的吉他刷扫————他们几乎只在《地下婴儿》的前奏中使用了快乐新朋克的明亮旋律。他们说:“愿你真正地理解我”,还有“我们要体现我们的精神 ”,这当然不是一个叛逆少年的口号,可在“地下婴儿”这里,自艾自怨的呼喊使它变得真实,甚至胜过了为这两句做了铺垫的灰暗情绪。沮丧是普遍存在于这时代好青年心中的,就像“觉醒”的前奏,就像专辑中多次出现的省略———— 我是说,把本该爆发的后半句悄悄忍住,没有唱出来却让人感动,例如“再让我彻底爆炸”,例如“但回家的路上”……
在“我们总是彷徨”这一句上,高幸迷人的鼻音演变成Johnny Roden般的绵羊颤音,但又那么短暂,那么节省地轻击了泪腺。同样,朋克惯用的吼叫也很少取代懒洋洋、口齿不清的鼻音,也许在高幸21岁时写下的“我只有音乐”那儿还能找到三两声呐喊,但就连朋克宣言般的“拒绝”和朋克寓言般的“前冲”,人家都不放声高唱————像忘我的号召者那样弄破嗓子———— 你又凭什么要强求摇滚乐从里到外都无坚不摧、咄咄逼人呢?“前冲”像玩了命的大汉以头触壁,那鼓击果然利索,而且峰回路转地推进着,而精神已经委屈了,它冲得多么……悲壮……“给我机会,给我机会,给我机会”,音乐声厚重、结实、猛烈,可高幸唱得人心凉了只有血还沸腾着,因为哪儿有机会啊!
从歌词上看,这基本上是一张第一人称的专辑,自我坦白,省却了进攻的复杂性,却在更富于情感的地方打击了外部世界的不义与冷漠。从音乐上看,一个正宗的朋克鼓手加上一个总在节制的吉他手,再加上一个有着足够低频的贝司手,这张专辑注定要改写从硬摇滚到朋克之间的单调景色:既直接,又丰富,既厚重,又流畅。把词与声放回一起来看,则会有人把“几公斤蔬菜”听得烂熟,再也不指望无关的人来理解,他要把理想埋在地下养起来,他奔跑着脱下衣服,从精神上加入了被抛弃的一代。
当然了,这一代是不可以被Remix的,张亚东的一时技痒,恰恰加快了他们出走和拒绝的速度———“别来捣乱!”